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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她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明星演员,在舞台上熠熠生辉。 25年前,突如其来的癌症把她逼入“只剩半年到8个月生命”的灰暗绝境。 奇迹般地,她不仅跨越了“尽头”,重返舞台,还成为京津沪三地“抗癌明星”,投身民间抗癌事业,带领更多的癌症患者活出精彩。 如今,淡定笑颜中,76岁的李守荣将生命的第二次灿烂归功于爱情,归功于与她共同坦然面对疾病的老伴。 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刻,以生命的名义执手相伴,不抛弃,不放弃。 弄堂深处,小小的一间房里,住着李守荣和长她3岁的老伴。 他们都曾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明星演员,风华正茂时,结为夫妇。 为记者开门的是李守荣。她浅笑吟吟,演员的优雅气质依然存于举手投足间。反手关门之前,她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健身的老伴,那神情仿佛母亲确定一下在身边不远处的孩子是否安然。 去年8月,老伴在体检中查出患有慢性疾病。打那以后,李守荣仿佛忘了自己的病,全身心地照顾起曾悉心守护她的老伴。 16岁进人艺,从两句台词到女主角,她收获事业与爱情 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是李守荣与丈夫相识、相知、相恋的地方。 伴随着这个过程的,是艺术道路上的成长与人生道路上的成熟,这份感情从萌生开始就健康而充实。 “那时候,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卿卿我我的,打从有了朦胧的好感开始,大家就想着要学习好、工作好,给对方一个好的印象。”李守荣说。 1949年11月,华东文工二团拟成立人民艺术剧院,除了招收一批当时已颇有名气的专业演员外,还留有名额在学生中选苗子。彼时的李守荣是第一女中的学生。在海关工作的父亲把李守荣兄弟姐妹六人逐一送进名校,高昂的学费开支让他不堪重负。李守荣一直想找机会早点工作。文工二团管吃管穿的“包干制”打动了李守荣,她报了名。经过层层选拔,她顺利入选了。“我觉得自己占了两方面的便宜。一是考朗诵时,因为父亲是北京人,我的普通话比一般的上海人标准;二是考小品时,老师让我表演抓蝴蝶,我常在学校里淘气抓蚱蜢,所以演来手眼十分自然。”忆起这段,李守荣浅浅地笑了。 1950年2月2日,李守荣去文工二团报到。排演的第一个话剧是《思想问题》,李守荣演一名革大的学生。台词只有两句,一句是“劳动创造财富”,还有一句是“哇,吃红烧肉啊”。 第二年,人艺成立“演员培养学馆”,目标是要培养一批高质量的青年演员,第一批学员中就有那位日后对李守荣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柏拉图说,为着品德而去眷恋一个情人,总是一件很美的事。在李守荣看来,进团后担任团支部书记的他身上有着一股正气,正是这股正气吸引了李守荣。不过,所有朦胧的情愫引向的都是对工作的全情投入。“那时我们就是排演排演,不懂其他的。有时排练晚了,就轮流到各家吃饭。有一次在他家吃饭,他妹妹想猜在座的哪位女同事将来有可能成为她的嫂嫂。不过她最后还是没猜,因为太难猜了,当时大家都是认认真真地工作,彼此之间是没有亲疏远近的。” 1954年夏,心中的他考取中央戏剧学院,去北京开始四年的本科学习。 同年的年底,李守荣参加中央戏剧学院前苏联专家训练班在全国范围内的选拔考试。 “竞争特别激烈,全国只收25人。”李守荣说。 “那您担心自己考不上训练班去不了北京吗?”记者问。 “那没想过。组织上让我去考,我想我怎么着也一定要考上。”性情温和的李守荣骨子里有一股不认输的劲。最终,她被录取了。 在北京的日子里,因为离乡,两个人走近了。李守荣先行毕业回了上海,后又去北京排戏。排戏间隙,在同学们的见证与帮忙张罗下,他们在央戏的一间教室里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婚后,他们很快有了两个女儿,生活忙得连轴转,但李守荣毫不放松对艺术的追求,迅速成长为人艺的一名主要演员。抗美援朝时,她赴朝慰问;上世纪60年代初,她多次参加和共和国领袖在一起的联欢活动;多部大戏中,她挑大梁演主角。 “别哭了,我不会死的。”半夜醒来,她宽慰从未哭过的丈夫 如果没有那场病,李守荣的生活平静、温馨、充实。 1985年的冬天,当时已52岁的李守荣足足演了30多年的话剧,她从心底里钟爱话剧艺术。发病前剧院恰又交给她一项重任:在著名剧作家王啸平任导演的戏中任第二女主角,一共6场戏,从30岁演到60岁。工作上从不推辞的李守荣犹豫了。对任何一名演员来说,这样一部大戏都是一种诱惑,可以演得多过瘾啊。但是纠缠了她20多年的慢性胃炎这次发作得不同寻常,常常无规律地痛,痛得人倒抽凉气,棉毛内衣一下子被冷汗湿透。不得已,她提请剧院领导另觅主角。导演和领导都不同意换人,但最后答应了李守荣安排B角的要求。 排练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眼看着演出的日子快到了。趁排练空隙,李守荣去剧院附近的华山医院,原本只想配点止痛药,没想到遇上了一位来自东北的实习医生。这位医生听到李守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乐了,说:“得给你好好看看。”听完李守荣的病情描述,医生不开玩笑了,要求李守荣去预约胃镜检查。 晚上回到家,李守荣对丈夫开玩笑说,今天难却医生盛情,过两天不得不去做胃镜了。 做胃镜那天,李守荣一个人去医院。多年来她养成了习惯,能自己处理的事自己处理,决不拖丈夫的后腿,让他安心工作。 检查时,医师“嗯”了一声,问李守荣:“你家属呢?”李守荣心里嘀咕:“做胃镜有必要让家属陪吗?” 做完胃镜,李守荣直接回剧院继续排练。 10天后,李守荣在排练大厅边候场边背台词,剧院保健医生跑来问她:“你以前胃出过血么?”李守荣回答说没有。保健医生没再问什么,而是跑到导演耳边嘀咕了几句。又过了一会,剧院领导也来了,拉着导演商量了半天。 李守荣突然一个激灵,她想起了,今天是拿胃镜检查报告单的日子。抓起包,她一路小跑到华山医院,一问,报告单被单位拿走了。“我来看病,单位怎么知道的?”从来温文尔雅的李守荣莫名地烦躁起来。她转身又往回跑。 刚跑到路口,李守荣远远看到丈夫正和剧院领导边谈边走出大门。刹那间,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马路上。半分钟之后,她失声痛哭起来,像个孩子。一辈子,她都是个好演员、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孩子气地、放纵地哭过。 丈夫走过来,她声调高高地喊道:“我的报告单在哪里?他们是不是交给你了?”丈夫拍拍她,淡然地说:“没事儿,胃溃疡,去动个小手术。咱先回家吧。” 吃完晚饭,丈夫说要去和弟弟妹妹们打个招呼,匆匆离家了。 这时候的李守荣不哭了,她觉得累极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忙这忙那,从来没好好休息过,这一刻,积压的所有疲倦淹没了她。眼皮垂下,脑海一片空白,她倒头就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李守荣迷迷糊糊地听到身边有抽泣声。她努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床边一个熟悉的伟岸的背影,是自己那祖籍山东、从来硬朗沉稳的丈夫。他的双肩在耸动,哭声仿佛被一双大手掐成了支离破碎的几段,呜呜咽咽的,从很深的地方挤出来。 “我记得我用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对他说,别哭了,我不会死的,然后我又沉沉地睡去了。但是第二天醒来,我很清醒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不能死,为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从那以后,我什么都不怕了。”忆起这一段,当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柔肠百转,李守荣都记得清清楚楚。 很多年以后,李守荣才从弟弟妹妹那里得知,当时姐夫来找他们,手里捏着那张检查报告:胃窦部溃疡性未分化癌。一种恶性程度极高的癌。这个从来没有哭过的山东汉子,一直默默地流着眼泪。 李守荣不知道这些,她只想着自己不能让丈夫伤心失望,自己不能死在白发的父母前头,自己还想看着刚满周岁的小外孙长大…… 自得病后,每年元旦,她都会在饭桌上留张小纸条:守荣谢谢你 这是一场生命的奔跑。 李守荣在奔跑。 入院前一天,李守荣特意去剪了个挺显精神的短发。本来她一直留着长发,不烫不染,这样可随时按照导演的要求做发型。然后,她回家平静地整理住院的东西。 “我当时感到我的家人都在瞒我,为的是不让我精神上有太大的压力,所以我就索性由着他们安排,相信自己得的是胃溃疡。”李守荣淡淡地回忆着。说得轻松,却令听者动容:为了不增加别人的担心,她要独自承受煎熬。其实,住院后主任医生带着实习生在她病床前用英语讲述病情,她已经捕捉到了“CA”这个单词。 “我在医院走廊里原地跑步,希望自己7天后能有体力去应对手术。”跑步之余,李守荣一直在织手中的一件毛衣。毛衣是织给女儿的,她借此来分散注意力,平静不安的心。 手术后发现,情况远比想像的还要糟糕:晚期,肿瘤侵及腺包膜,在胃小弯切下的3只淋巴细胞,有两只已经转移,在胃大弯处切下的6只淋巴细胞,全部转移! 丈夫平静地对她说了一段精心编织的谎言:“切片检查发现你胃部有可疑的间变细胞,为了防止意外,需要进行化疗。” 李守荣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化疗的药物反应很严重,李守荣全身乏力,恶心、呕吐,头发大片地脱落。可是,她以巨大的毅力忍受折磨,为了让自己增加营养,她把亲人们送来的营养品努力地吃下去,吃了吐,吐了再吃。 仅进行了一周的化疗,李守荣的白血球就急剧下降,无法继续化疗。医院让她出院回家。 丈夫则瞒着妻子,开始了另一种奔跑。除了包揽家务、照顾妻子,他把其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寻访名医。 然而结论都是悲观的。有的直言:“也许能活半年,快一些只有三个月。”有的稍稍婉转些:“这是一场胜负难定的战争,败的可能性大。” 丈夫不放弃,上海找不到希望,他就往北京找,打听到北京流行一种郭林健身功,对治病有帮助。他费尽周折找到一位专门教授这种健身功的老师,这位北京老师又把他介绍给了上海的老师。 李守荣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丈夫觅来的一线希望,踏上了苦练健身功的漫长旅程。 练健身功,病人既是接受治疗的对象,又是实施治疗的主体,病人能否有坚定的信念和乐观的精神,甚至于具备一定的体力,都是至关重要的。手术后的一段时间里,李守荣虚弱得都走不了几步路,于是丈夫就用自行车推着她去练功。每天清晨5点不到他们从家出发,练功的地方在人民艺术剧院的花园里,离家不过10分钟的路程,但他们要走20多分钟,因为丈夫推得很慢,希望不要颠着李守荣。练好了再稳稳地把她推回家。这样做为的是让妻子节省下所有的体力,专门用在练功上。 然而练功开始不久,李守荣遭遇了一次巨大的精神打击。 本来,她每次去中医院取药都由丈夫陪着,这次,她看丈夫实在太累了,人急剧地消瘦下来,她就自己偷偷跑去了医院。医生开方后,随手把病历卡给了她。李守荣拿着病历卡细细地读起来:虽然丈夫一直瞒着她,虽然她早知道自己得的是癌,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得的是这么凶险的癌,病历卡上的每一个字读起来都是这么的无望,把她心中原本存有的最后一丝侥幸都击碎了。 记不清是怎么走回家的,李守荣坐到书桌前,铺开信纸。看来她曾经酝酿过的一个计划有必要实施了:在活着的时候,写下若干封给老父亲老母亲的信,然后,谎称自己出差到北京,请北京的亲人按期寄信。 祸不单行,偏偏这时,老父亲得了膀胱癌,大女儿旧病复发需要第二次手术。揪心的事情太多,李守荣无法专心练功。 丈夫看不下去了,他坚持把妻子送离上海,送到北京郭林健身功的所在地紫竹院,让她在那安心练功,自己则把上海的一切家事揽在身上。 在北京紫竹院,李守荣亲眼看到许多病情比她严重的中晚期癌症患者,由于在接受中西医治疗的同时坚持健身锻炼而获得了理想的疗效,有的存活期已达10年以上。活生生的事实重新燃起她的信心。 “50天后我回上海,火车进站,车窗打开,老伴一眼看到我脸色红润,激动得不得了。他拍拍我的脸,像哄小孩子,‘好,好,不虚此行。’那一刻,我觉得夫妻之间是如此深地互相依偎的。”李守荣说着,不自觉地抚了一下脸,那一刻的温暖一直留在她的心间。 爱支撑着李守荣以苦为乐,笑对生活。 冬天的早上,天黑沉沉的,寒风直往人衣服里钻。多少人还赖在被窝里,李守荣已经在剧院花园的草坪上锻练了;夏日的清晨,她还在做预备功站立时,草地上的蚊子已把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叮起了小疱。有一天早晨,天空电闪雷鸣,地上大雨如注,她打着伞,踩着齐踝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剧院。看门人以为这样的天气她无论如何不会来锻炼了,就没像往常一样早起给她开好花园的门。李守荣不好意思惊动看门人,就在雨中足足站了一个小时……后来,单位领导给了她一把花园的钥匙。 锻炼了一段时间后,李守荣的白血球上升,可以继续接受化疗了。为了不使锻炼中断,她清晨3点起床,由丈夫陪着,摸黑到剧院锻炼,练到东方日出,她再赶到医院。每次做完化疗,人都十分难受,第二天下床,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即使这样李守荣仍然不中断锻炼。 自得病后,每年的元旦,李守荣都会在饭桌上留张小纸条:守荣谢谢你。 “我写了,我知道他也读了,但我们之间从不说起。结婚53年,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个爱字,但爱就在我们心里边。” 从去年开始,老伴的身体也不太好,他自己没当回事。李守荣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老伴每次去看中医的日子,她都会5点多钟起床,先去帮老伴挂号,这样,老伴7点多到了医院就可以直接看医生了。看完医生,李守荣让老伴先回家,自己则再等上两个多小时拿中药。隔段时间,李守荣先坐公交车再换乘轨道4号线,去浦东仁济医院给老伴拿西药。 重登舞台,闻到油彩的芳香,听到演出铃声响起,她流下了泪水 在李守荣因患癌症离开话剧舞台后的第五年,她又重登舞台,参加了后来荣获上海首届文学艺术大奖的话剧《魂系何方》的演出。首演那天,她欣喜地来到后台,重新闻到油彩的芳香,听到演出的铃声响起,她流下了泪水。 李守荣不但重新登上了话剧舞台,而且日益活跃在社会的大舞台上。1989年,上海诞生了全国首家癌症康复俱乐部,李守荣参加了俱乐部的筹备工作,后来又担任了俱乐部的副会长。1992年,她令人信服地被评为京、津、沪三地的抗癌明星。 对癌症康复俱乐部,李守荣投入了许多许多:接受新病人的咨询,鼓励他们重燃生活的信心;走入少教所、监狱,以战胜生理上疾病的事例,鼓励失足者弥合心灵上的创伤;参与拍摄《人间真情》、《生命之光》等电视片、举办癌症患者奥林匹克运动会,呼唤全社会对这个群体的关爱;远赴日本、美国,一周上7次课,悉心教导国外病友锻炼健身…… 看到李守荣这样忙碌,丈夫的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怜惜。庆幸的是她不仅恢复了健康,而且体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怜惜的是她毕竟患过大病,如此劳心劳力,身体是否顶得住。终于有一天,丈夫忍不住了。当李守荣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刚端上饭碗,他开口了:“别忘了,你是个病人。再说,你还有个家。” 李守荣放下碗,凝视着老伴。她理解丈夫的担忧。但是,她心里别有一种感受:自己和一群癌症患者就像是不幸的落水者,在汹涌的波涛中浮沉、挣扎。如今,自己康复了,终于爬上岸,虽然身上湿漉漉的,体力也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她怎么能光顾自己,忘了还在水中挣扎的病友呢?不管多累,也不管自己的力量多微小,总要拉人家一把啊。 深情的话语,打动了丈夫的心。他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挑起家中更多的担子。 “一切真挚的爱,是建筑在尊敬上面的。”李守荣说。 这份爱,不需要言说。“爱是绝对没有模式和规律的,”李守荣说,“我的父亲每年都会和母亲庆祝结婚纪念日,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他们60周年纪念日的前几个月,母亲过世。我和老伴却常常忘了对方的生日,更别提结婚纪念日了。” 而就在3年前的9月25日,李守荣的女儿们为两位老人操办了金婚庆祝仪式。庆祝,不仅因为这份得来不易的地久天长,还饱含着她们对父母的深深敬意。 作别李守荣,爱意温暖着记者的心田。爱实在是人的第二生命,它渗入灵魂,温暖着每一条血管,跳动在每一次脉搏之中。 李守荣爱着丈夫、女儿,爱着兄弟姐妹,爱着两年前来到的第四代小可人儿,更爱着给予自己生命、抚育自己长大的父母,这些爱满满的,埋在她心的深处。而她的爱、她的付出,也让爱人与亲人们更爱她。爱的纽带紧紧地、紧紧地联系着彼此,当风暴袭来,当厄运降临,谁也不会松开那紧扣的十指。 守望,是对生命的呵护,对爱的呵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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